《梦华录》让挂在热搜榜上的双洁词条再一次出了圈。

作为今年上半年最火的网剧，《梦华录》也是“神仙姐姐”刘亦菲暌违小屏幕多年之作，早在定档初期就已经备受关注。然而随着剧情的展开，在观众们大呼嗑糖过瘾的同时，一段赵盼儿与顾千帆在剧中互表心意的台词却在互联网上引发了争议。

其实放在古偶的语境中看，这段台词并无出戏的成分，在剧中男主顾千帆与女主赵盼儿互诉衷情的时候，男的提及自己虽过而立，“却从未有过任何小娘子”；女方也回应道与前任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剧方营销这是双方属意彼此，又都是清白之身，很是般配，然而作为一部改编自关汉卿《风月救风尘》的影视作品，《梦华录》在舍弃了原故事本身的底层人物互救的内核后，又加入了全新的双洁概念，这让整个作品看起来像拥有了悬浮在理想中的洁白。

双洁在爱情中未必全是退步，但一样带来了严苛的道德审判标准，过去的影视剧并不避忌提及主人公丰富多彩的往事，可如今这些复杂都成了销声匿迹的过眼云烟。而伴随着双洁这一词与影视剧的联结而广为人知的时刻，也有更多的观众开始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为什么现在就连影视剧都开始拒绝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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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纯爱到双洁

双洁这个词并不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也不是这几年才开始流行，只不过是伴随着影视剧的营销发酵，才令这个词语有了更为被大众所知的涵义。从字面意义上看，“双洁”代表着男女双方在对待感情上都应保持一种清白的贞洁规范，这意味着双方不管是谈过多少前任，在遇到“真命天子/女”的时刻，都应有着绝对的完璧之身。

这种约束让习惯了看电视中男欢女爱的观众们有略微的不适应，特别是在一部大热的古装偶像剧面前，热度带来了争议，同样也带来了观点的割裂。从网络的舆论上来看，《梦华录》的观众群体在对待双洁营销的问题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这不过是剧情的一个走向，偶像剧中男女主角从未经历过他人的复杂，是符合甜甜爱情的本质的，至于那些不认可的声音，皆是对家派来抹黑的水军。

而另一派不认可的声音并未针对故事的构架与走向，反而表达出了对如今的剧情过于悬浮化的担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本是关汉卿描述底层妓女互相救助的故事，如今既没了风月二字，也低看了风尘一眼，并在关汉卿的基础上，将妓女的设定变为家道中落被迫沦落风尘但已从良的纯处女乐伎，抛弃了人物复杂性的同时，也将清白变为整部剧最大的看点。

网友关于《梦华录》中“双洁”的看法

流流作为多年的刘亦菲粉丝，早在官方超前点播大结局的时候就花钱看完了全剧。在她看来，“这部剧其实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差，我还是很喜欢的。”但她也认可如今剧集宣传推广的走向同样存在着认知上的缺陷，“这都什么年代了，用双洁来做营销肯定不合适，毕竟两个人产生感情并不会因为对方都干净才会看对眼。再说了，女子自立，但三十多岁还说这个也有点扯，反正我个人是不太能满意剧方拿双洁做营销的。”

那为何尽管双方都是受众，但在双洁这一点上却依旧存在着不可调和的观念割裂？

众所周知的是，影视剧说到底是一门赚钱的产业。要如何获得更高的收视率，剧方最先考虑的是时下的目标受众最想要看的是什么。以前的观众们有机会在电视屏幕上见识各种各样的故事，因为当时的社会并不以保守主义为主导，反而是以改革开放与西方影视所传导的开放主义占据了主流。观众们既可以在电影院里看到一刀未剪的《泰坦尼克号》，也可以在家中看到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吕不韦传奇》，教导女性恋爱的《粉红女郎》；而哪怕是今时今日引发热议的赵盼儿，在彼时也有着丝毫不改设定的《爱情宝典》。

而伴随着时代的发展，当下的年轻群体对爱情观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在因市场喜好而催生了大批量双洁金榜小说的产生，恰恰也为影视剧孕育了一个充满了话题热度的土壤。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双洁的出现有着其必然的历史成因。内地的读者们最早接触到这个词语，是在平台的各类女频小说（女性频道）评论区里。作为女性向的主流作品类型，女频小说的内容主要是由言情、耽美等描述浪漫爱情为主的不同题材组成。

与男频小说（男性频道）中动辄将女性视为猎物和资源的风气不同，女频小说因为面向女性，作品通常承载着女性读者对自身爱情的向往与渴望，也因此，作品中恋爱关系的改变，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读者的心态变化。

从脉络上看，自九零年代末二十世纪初开始，通俗小说再度占据了商业市场，当时国内的文化产业还未成熟，市面上流行的多为港台、日本等通过盗版形式引进的言情小说。在这些小说中，男性通常会以经验丰富、资源的形象出场，而女性则会被要求以清白、脆弱、纯情，等待拯救的形象才能获得一段美满的爱情。

这种男女间的社会地位、资源悬殊在早年间常常被冠以纯爱、甜宠的名头，而霸道总裁宠妻式的恋爱类型，也一度占据了女频小说的榜单。

但随着女性主义的兴起与爱情神话的破灭，只是单方面要求女性守贞的观念迅速被新生代的读者所诟病，“凭什么只要女的是处？”一度成了小说评论区里最为热议的话题，那之后同样的道德标准也一并加到了男主角的身上，要共同守贞从小说的评论演变成了作者需要遵守预警（注：在简要文案中说明故事的走向，并提前警告读者可能会出现的问题）的铁则，也从那之后从小说平台席卷到了影视创作，变成了如今全民热议的话题。

晋江小说简介中的“排雷”指南

“双洁的微妙之处在于它确实有一定的进步性，但不是全部。”作为网络小说的资深爱好者塔塔，她看书的范围涉猎男频、女频；不管是从漫画、小说到耽美都无一不精。她亲眼目睹了这二十年来网络风气的变化，也见证了女频小说的故事走向从复杂到纯洁的这一整个过程。

在塔塔的记忆里，早年的言情小说中，虽然有着单方面要求女性清白的潜规则，但并不是明确的，随着故事的进展，女性角色也会拥有复杂的经历。作者不会刻意为了守贞这个设定而去设定人物，反而更像是“故事的一个卖点，像贞女受难这些，因为那时候什么类型的故事都有。”

但近十年来，读者们对于守贞这个要求日渐苛刻，只是纯爱仿佛已经不够满足，“所以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过去我们看重生文（一种主角死后穿越回自己人生的类型）常会有女主前世嫁给别人很惨，重生后换一个男人嫁，但现在作者会直接强调，‘前世今生都双处双洁身心干净’女主是假结婚，男主压根没结婚，一辈子在等女主。”

尽管听上去离谱，但塔塔也承认双洁作为女频小说中一股不可抗拒的趋势，正在大规模地占据各种创作，比如过去最受欢迎的喜剧电影《喜剧之王》讲述的就是妓女获得爱情的故事，但如今以这种复杂角色为主的作品已很难过审，创作者、观众与审查合力组成的“干净社会”光是从《梦华录》中也可窥见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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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离经叛道到归于主流

国内的女频小说创作环境有过一段“离经叛道”的黄金期，在言情与耽美百花齐放的同时，创作者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浪漫主义爱情的形态。

诸多女性向研讨中常认为耽美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将女性的角色替换为男性后，可让女性创作者更为自由地舒展自己的喜好。特别作为早期盗版引入国内的台湾、日本类耽美，原本的受众并非是国内读者，也不走商业化的路线，作者更关心的是能够如何书写出自己的想法。

然而随着耽美商业志（出版）的出现，以及影视剧大规模IP的采购，随着越来越多的大众关注到了耽美这个亚文化群体的时候，监管与审查的力度也同步提高。

不同于言情更容易为主流大众所接受，耽美作为双男主的爱情故事，本身就有着挑战世俗伦理的大胆之处，为了后续更好的商业化发展与被大众所接受、理解，耽美经历过一场从“百花齐放”到向主流价值观靠拢的阶段，要求双方的性单一性逐渐形成趋势，1v1、双洁也就因此而产生。

“我就很喜欢双洁，我看文都会看作者有没有标注，我觉得还好吧，双洁不就是个人喜好吗？作者也可以标不是双洁，那我就不会点进去看，这样对大家都好。”读者Niki看了很多年的女频小说，在她的印象里，过去的晋江（晋江文学城）金榜小说中最爱描述的是男性/攻的伟大多情和女性/受的专一脆弱，这种对比有时候会让她感到不适应，“我不是很懂那些要抨击双洁的人是怎么想的，难道喜欢一个搞七搞八的人很值得骄傲吗？我想看的也不过是纯纯的恋爱，两个人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

网友针对“双洁”的讨论

在Niki看来，双洁塑造出了一种真空但纯粹的情感空间，“从一而终”不再是对女性/受方的硬性要求，而成了爱情双方都要遵守的道德规范，对于现实生活里依旧在情感关系中处于下方的女性群体而言，不但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也有着很大的进步性。

但另一方不认可双洁的读者如海螺，则认为“这是一种很大的退步吧，毕竟会用‘洁’这个词来形容性行为的，本身就认为性行为是不干净的，那这与妇女解放的涵义背道而驰。人生在世谁会不爱上几个人渣？如果有这个运气能够一恋爱就遇到真爱，这概率是很小很小的，但在双洁的语境里，你过去所爱非人，就能证明你这个人不干净了，这不合理。”

然而双方的不理解也依旧只停留在了网络论战的阶段，所涉及的范围也只是在女性之间，“毕竟女频小说的受众多是女的，男的真会看双洁文？”海螺反问道，“那对男性的贞洁要求，也不就是女的自己在幻想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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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纠结双洁的观众，

不是古偶的核心受众

但不管赞同与反对的双方怎么理解双洁，都不可否认大环境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从广电的内容中不可出现“一夫多妻”，再到女频小说中铺天盖地作者标注的双洁提醒，都已昭示了主流价值观里，双洁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

作为多年剧宣的Lucy对此也深有感触。如今的剧集宣传不能带来负面的影响，都需要是健康向上的。作为同业，她评价《梦华录》的宣发有聪明的地方，“就是迎合了当下女性主义的觉醒，比如用‘女子贵自立’为口号，讲大女主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爱情、金钱和社会地位。”

在她看来，不管是前几年流行的大女主还是如今都在吵的双洁其实都是站在女性强大的角度上来做解读，“前者可能是女性通过男性获得了各种资源，成就了自己，就像各种男性爽文的套路一样，男的可以，为什么女的不可以？至于后者就是女性有了要求男的守贞的底气，也是自己强大了才能要求对方，所以很多人是吃这一套的。”

网友针对“双洁”的讨论

会去纠结双洁是不是带来了退步的人群，大多数不是古装偶像剧的受众，尤其是一部以俊男美女恋爱为核心卖点的剧集，“因为在我看来不管这个剧讲的是什么，我们推广的时候都会提炼出一个大众会喜闻乐见的核心，那可能对于《梦华录》的宣传团队而言，女性的自立就是他们推向市场的一个重点口号，至于双洁是不是带来了争议，电视剧不可能会讲得太深刻，只要看它整体是不是负面的，而且这样的争议对剧方来说也是又有了话题又有了数据。”

不能寄希望流行文化产品来承载过多的的思想教化，就好比推动创作类型趋同性的共谋并不只是希望看到双洁的观众而已。多年的网文作者小白对此就深有感触，“其实早年里大家写耽美都是为爱发电，纯粹是自己喜欢，但是后来就是整个环境越来越商业化。有卖IP挣钱上岸的，也有以前写耽美的作者跑去写言情了，加上平台VIP订阅的出现，读者们和作者有利益关系了，所以不可避免地要做出一些妥协。”

“过去的作者们其实不会太在意读者的反馈去改剧情设定，但现在不行了，读者们会直接问你是不是双洁，有时候没标的话，到了订阅章节有前对象的环节出现，那读者们可能就会生气，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讲到这里小白也苦笑着说：“没办法，有时候被举报了，那可能作品就要锁了整改，就挺难的。”

“其实也可以把双洁视为保守主义的抬头，”塔塔说道，“在保守化的环境里，贞洁是有利于女性的，在常见的网文套路中女性通过自己的纯洁善良美丽贤惠嫁给了专一的高富帅，得到了阶级提升。但对她们而言，其他的都可有可无，只有贞洁是最容易达到的，这也算是一种心理舒适区吧。”

《爱情宝典》剧照

双洁所带来的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在当下的环境中属于一个难以厘清的议题，它好似带来了一些觉醒，但细究之下，“过去人们还允许爱错了人，或做错了事，但如今这些空间全都消失了，就好像有更多的枷锁套在了彼此双方的身上。”

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消费市场的左右下，能够带来话题与热度的议题不会迅速消失，而不管过去创作者们所认为的解构主义是否还存在，都随着商业化的过程逐渐消失。爱情始终还在被歌颂，而双洁也不过是另一套浪漫主义框架下的叙事手法。